日和夜交接的時候,我看見了異象......
天空像巨大地穹頂,風雲變幻。
這一邊,火球般的太陽,迅疾下降和迅疾熄滅,猶如漆黑的炭火但仍然炙熱。
而另一邊,冰盤似的月亮急速上升和急速燃旺,仿似鮮紅沸騰的血。
當日和月在各自的天邊短兵相接,各自舉起黑色和紅色的光劍。
劍尖一觸即發,巨大地,靜寂地強光,瞬間將黑和紅調和,天地一片玫瑰紅。
滴答!一滴水從天上滴下來,沉重而響亮,寂靜中分外觸「耳」驚心!一顆顆水滴隨即降下......
漆黑的水面濺起點點水花,層層漣漪。我半沉半浮在水中,夜鳥在我上空盤旋。
我身上的紗衣在水中慢慢鬆散,褪落。打着飄兒遠去......
七層遮羞布,七樣顏色,七宗罪。第一層是白色的傲慢 …… 暗藍是妒忌 …… 暴怒的紅 ...... 貪婪的紫 ...... 薄如蟬翼般灰色的懶惰 ...... 褐色代表口腹之欲 ...... 嬌豔欲滴的粉紅象徵淫欲 ......隨着一圈圈漩渦,不那麼飄逸的飄遠。
人對自己的身體有着本能的羞愧,這要追溯到亞當和夏娃的原罪,我踡縮著遮羞。
過了好一會兒,天色慢慢發白,一縷青煙飄來,當來到我的上空時,聚成一團乳白色的霧靄,我失去重量升上去。
霧靄像柔軟潔白的毛巾,包裹着我赤裸的身體,遠離塵囂。我置身度外的看着下面的世界。啊! 遠離了危險。
我耳邊有敬畏的聲音:「以前的事都過去了...... 」(注1)
霧靄像飛毯帶着我而去,踏上贖罪的旅程。經過的雲層一朵朵,濃淡掩映,飄忽迷離,片片暗影在我幽暗的眸子裡反映。
飄過曠野,廢墟,叢林和草澤。
午後的陽光釋放着熱情,霧氣和仙風彌漫升騰,色彩斑斕的森林是牧神的領地。長笛幽怨魅惑緩起,重復着拖曳上行和流暢滑下的樂句。眩惑的音響音色,擴散喧鳴。
被放逐的,還帶着刺鼻羊騷味的牧神潘(注1),剛從白日綺夢中醒來,睜開縱慾過度而浮腫的雙眼,滿是對夢境中那輕柔肌膚的回味。
「人的愛」和「獸的慾」在他心里同時萌動。
我看到,美麗的林中精靈們魚貫而來,私下裏的美態猶如那「幽鎖的花園,禁閉的井,封鎖的源泉」。
潘上前搭訕,仙女們對他的冒然侵入,顯然沒有好感。落荒而逃時,最美的希林克斯(注2),倉皇中跌下了一條絲帶。回來尋找,被潘捉住手臂,要求歡好。當那手臂滑脫,潘又一次情場落敗。
嗅着絲帶上彌留的主人的氣味,紛亂的慾念,無法排遣的孤寂落寞。唯有遮掩兩隻羊腿間貪婪而亢奮的器官,再續那夢境和幻覺裏的滿足。
愛在聖潔和褻瀆之間悵然迷離
霧靄載着我繼續前行。只見夢神輕輕走來,悄聲對我耳語:「可曾到過夜的國度?」
我遂拽着夢神長袍的一角,夜鳥伴隨左右,微風掌管方向。
密雲和羣星簇擁着月后,她佇立中天,溫柔蒼白,和悅美麗。她柔手捻一束月光,奏鳴了金色的豎琴。曖昧而晦澀,痛苦而快意,傷痛而淒美,悲哀而困頓,紊亂而默契。
月下一座花園,蒼暗蔥蘢幽靜,苔蘚鋪滿曲徑。花兒低垂她們的眼瞼,欲拒還迎的和月光調情。在消沉而燥熱的夏夜,蝙蝠向花兒絮叨着淫蕩的私情,蚊蚋吸允花兒敏感的私處,貓頭鷹空洞表白着心底隱秘的慾念,花兒故作姿態的含羞矜持。
她們嘴唇上有露酒毒鳩的紫斑印記,溘然凋謝前最後一次的暢飲放縱。
那遠處的銀光粼粼可是泰晤士河?河神披上銀灰色的披風,匆忙把骯髒的油污,垃圾,渣滓藏在披風下面,渾濁的灰眼睛裡滿是誠實和鎮定。灰色的波浪起伏,展開波紋,拍着均勻有致的三連音向岸邊湧來又退去。
一葉小舟載着一聲輕輕的歎息漂浮而來,又一聲接踵而至。更加堅定的揚開去,鎮靜,冰冷。
瞬間,烈焰從黝黑的河底向上升騰,河面波濤洶湧,暴怒,憤懣,沸騰。
霧靄帶我飄過這座古老而傲慢的城市時,它忽然收斂,低調得一反常態。一陣風吹來,路面上嘔吐的穢物旋轉起來,角落裏的尿臊味兒刺人鼻息。
街角的小酒館裏,幾個濃妝豔抹也遮不住鬚根的男扮女裝的歌手,妖嬈地扭動他們的肥腰肢,蜂窩狀的屁股和大腿。酒精,體臭,廉價香水,濃縮成一團。
「今朝有酒今朝醉 」的愚人們在飲酒作樂,調笑胡鬧。
飄過一個個包容了貧窮,散發着拮据異味,狹小擁擠的方形空間。失望敲打着一顆顆脆弱得像玻璃一樣的心。
淚水沾濕的枕頭上,是被心魔折磨而苦苦啜泣的臉。
再過去些,一座座大房子。巨大的落地玻璃窗,掛着厚實的絲絨窗簾。豪華奢侈的錦緞被褥不經意露出了羞恥淫亂的敗絮。殘燭熄滅,花瓣凋零。東倒西歪的酒瓶,狼藉的杯盤。狂歡饕餮後的殘渣餘孽玷污了潔白的餐巾和桌布。
燈滅了,窗戶都闔上眼睛,掩蓋着孤獨的夢境
最後,我來到一處黑暗,冒着煙霧和火光的地方。踵踵黑影匆忙而慌亂,在暗中閃爍着畏縮的目光。他們是無聊存在的一群,孤立於社會邊緣,隱藏在暗處,只在淬不及防時留下他們的身影。像等待判決一樣等待那不可知的未來,直到被時間慢慢融化,消散。
乞乞柯夫(注3)匪夷所思的買下一批雖然死去,但是名字還未註銷的農奴。他自作聰明的看到「死魂靈」的價值,意圖從中牟取暴利。
而在這夜裏,卻隱藏着一批徒有靈魂和軀體的活着的死人。他們的名字被註銷於一切花名冊上,無國籍,無護照,無駕駛執照,一切文件證明都欠奉,就連看似微不足道的水電費單也沒有。沒有這些紙片的明證,就沒有資格,價值和權利,在這個國家居留,工作,生存。任人歧視,羞辱,也自慚形穢。他們是特殊的族群 —— 黑市寄居者。
誰能看到活死人的價值?
夜間的遊吟詩人,張開黑色羽翼,行走在山林之間,飛行在樹梢之上。它的歌聲似人聲,又非人聲,只要留心,就聽得懂。
愛奧蓮(注4)豎琴,在林中當風之處,風從弦間滑過,琴音偶然天成,奇異美妙無倫,神秘詭異無比。
詩人和着琴音,詠吟那偶然而成的故事,偶然而成的悲歌。像爛透了的葡萄,釀成一杯血液般的瓊漿,來滿足人心中的嗜血渴望。
歌聲從遠處飄來,我捕捉那飄忽不定的絲絮,「意義」若隱若現的遊走迷離,終於清晰,嚴肅的向我顯現。詩從隱秘中現出文字,樂從飄渺中將詞彙紛呈。
霧靄停下來,我側耳聆聽,我小聲隨着這聲音附和。漸漸地,越來越多聲音加入,越來越多和音,裝飾音,變奏,詠嘆調,宣敘調,敘事調 …… 迴旋在這幽旻般的黑夜。
這首夜間的康塔塔
當最後的音符漸漸收盡了餘音。有甚麼遠去了,有甚麼留下了。到處是閃光的碎片,猶如玻璃粉身碎骨後的小片,小粒,甚至是粉屑。我執一枚咀嚼,像痛苦的漿果甘美如飴,如憂傷的清蓮芬芳馥鬱。
我懷着熱望向着那最高努力,置身在一片永恆的強光中,我意識已來到天的第九層。
我眯着眼,從手指的縫隙里看到五色的祥霧繚繞,穿着聖袍的天使們在雲端列隊,號角聲,讚美歌聲響遍整個天庭,我全心感動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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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1:聖經啟示錄21章4節
注2:希臘神話裡的牧神 Pan
注3:希臘神話裡的仙女 Syrinx
注4:指俄羅斯著名作家果戈理的小說《死魂靈》的人物
注5:「愛奧蓮」豎琴(Aeolian Harp),一種樂器。它不需人彈奏,只是放在當風之處,任由風從弦間滑過。很多文士為它寫下了美麗的詩篇,很多音樂家研究和捕捉它的偶然而成,可遇不可求的和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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